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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族群記憶與聲音:論《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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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代是台灣當代創作力最為旺盛的原住民作家之一,其作品映顯出繁複深刻的卑南族群文化,更以嶄新的角度切入、豐足了台灣文學史的風貌。他透過陳清山老先生所交付的一萬字手稿,擴大補寫成近二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走過》固然是一部類傳記的小說,記錄了主人公陳清山曲折的生命歷程,但其中更反映了戰爭、歷史、國家與個人生命之間的荒謬交錯與衝突:誰是敵人,誰又是同路人?「我」是卑南族人、台灣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國家與身分的標籤在這裡必須被迫重新思考,政體與身體、暴力與生命、敘述與認同的多重路線,成為了小說中最曖昧難解的部份,更重新解構姓名、身分、家國、族群的固著想像。小說中部分雙語混雜的敘事,固然是台灣原住民漢語書寫中的獨特現象,但也暗示著小說主人公聲音、記憶、認同之間的複雜軌跡。因此本文將析論《走過》中戰爭、記憶與聲音之間的多重關係,同時思索小說中國家、歷史、族群、文類、認同的曖昧路徑,並希望藉由本文的論述,開展原住民漢語文學研究的版圖。

關鍵字:巴代;卑南族;原住民漢語文學;戰爭文學;認同;臺籍老兵

多奇妙啊,語言這個東西,先是日本人的話,後來在青年學校聽過是平地人的語言,平地人的話我一個字還沒聽懂,現在又來個這些做官人說的話真要去學會這些,我看我這輩子學都學不完啊。

──巴代,《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我不自覺的、反射似的大喝一聲,在心中告訴我自己:我是卑南族的漢子,以成為戰士為天命,而今,這個宿命終於要實踐,無論師出以何為名,我將毫不猶豫地慷慨赴戰場,勇猛以殺敵,永遠以戰死沙場為榮,絕不在中途私自逃跑。

──巴代,《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2]

壹、前言──部落之內,國家之外

90年代之後,我們可以看到原住民文學(及其論述)如何以主體重構、去殖民、記憶傳承等等策略,[3]回復、重構(或建構)原住民本位的文學心靈世界。如此豐沛瑰麗的內在,絕非少數、邊緣、特殊化的特定文類,原住民文學與其他族群的漢語書寫相互「對照」之下,反而能夠映顯折射多元的文化風貌。漢民族思維的家國想像與認同,往往依循著由個人到家庭,由家庭到國家的秩序結構,然而在政權轉移、時代劇變的接口與縫隙中,文學作品中的政治寓言與歷史想像,每在家、國、個人之間反覆游移,無論是眷村書寫中以家喻國的微型政治學,或是反共小說中性別、家庭關係的動盪,皆顯露了個人與家國間的緊密張力或游離不安。[4]臺灣的原住民文學除了展現了與漢族心靈結構截然不同的氣勢與風貌,在國家統治、文化殖民、現代性的多重力道之下,原住民與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又更遠遠超越了其他族群。如果家國、戰爭、歷史敘述中的縫隙與裂變,是臺灣文化思考中近年來備受關注的主題之一,重新檢視原住民文學中的敘述與經驗,我們能夠看到什麼樣的生命歷程與風景?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又有什麼樣的支點與關節,能夠結合與鬆脫?

原住民與臺灣歷來移墾、殖民文化的接觸,帝國或現代國家力量如何伸入傳統領域,向來是重要的思考議題,而自日本在台灣實行殖民現代化的系列工程以來,原住民與國家的關係被文化、政治、教育、語言緊密地強制鑲嵌,種種衝突與接合、抗拒與游離的故事,從未在歷史中缺席。[5]然而在歷史與事件之下,這些國家、個人生命的衝突,或會深植在族群的集體記憶之中,埋伏在個人的生命經驗裡,如同卑南族廣為流傳的或卑南族廣為流傳的歌謠「美麗的稻穗」,那優美婉轉的詞曲之中,其實潛藏的是國家使人與至親、土地分離的憂傷。

        2009年適逢國民政府遷臺六十年,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出版與熱銷,某種程度上顯現了臺灣社會大眾對族群離散主題的興趣與關注,在2010年出版的《走過》卻敘述了一個與「外省人遷臺」路徑全然相反的,台籍原住民老兵離與返的故事。近年來學界開始留意「台籍老兵」[6]這向來被埋藏在歷史暗處的特殊群體,但《走過》不只是「台籍老兵」的故事,更是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陳清山因為一場以「徵工」為名的戰爭騙局,自此遠離部落四十七年,而在異鄉大陸經歷了征戰、被俘、重生,而後終能返鄉的漫長人生路,在他的人生當中,因為「國家」、「戰爭」,而被反覆「編位」到不同的政體之下,然而對他來說戰爭、國家、認同,到底是什麼?透過巴代的再現與書寫,又呈現出了什麼樣的歷史與文化思維?在國家統治的工程下,部落長期被國家收編、收攏在國家體系之中,我們能夠如何從這樣的思維與秩序結構中跳脫?

關於認同研究,早有學者指出「認同」可以是尋根(roots)的起源導向與結合,但同時也是路徑(routes)的不斷變動,而在不同的尺度邊界中游移。[7]《走過》的書名其實也就暗示著某種「路徑」式的變動,這樣的思考反而促使我們從「國家至上」的戰爭、認同思維中跳脫,重新思考這部小說最獨特的地方──「部落」的聲音、族群的記憶,如何在小說中置入與活動;與其他戰爭文學、傳記文學、原住民文學相較,《走過》又具有什麼樣的特殊性?小說主人公具有多重的語言經歷,巴代在小說「語言」上的處理,又呈現了什麼樣的特質?以下我將從幾個面向重新探討這篇小說,包括戰爭與身分的錯動,以及「部落」在類傳記小說書寫扮演的角色、聲音/語言的變動及其象徵意義,企圖指出這部小說在原住民文學、戰爭書寫等不同文類範疇中扮演的特殊位置,同時思索小說中國家、歷史、族群、文類、認同的曖昧路徑,並希望藉由本文的論述,開展原住民漢語文學研究的版圖。

貳、「走過」戰地:戰爭與身分的錯動

巴代《走過》一書的自序〈跟隨走過這一回〉,娓娓道來他如何根據陳清山老先生的手稿、訪談,重現一段荒謬又真實的人生長路。返鄉的道路何其憂傷,國家、戰爭對人之戲弄糾纏更何其弔詭,巴代誠實地告訴讀者,這部類自傳小說的寫作過程極度艱辛,原本提筆寫作時的豪氣與自信,卻因為大歷史、大敘述之下個人生命經驗的歧異與遺漏,如何敘說這些「被忽略」的故事,成為了艱難龐大的記憶工程。從陳清山老先生的萬字手稿,到「人生走過一回」的長篇小說,當中擴增含藏的文字、記憶與經驗,早已遠遠超出「戰場回憶錄」的規模。[8]這部作品固然不只是陳清山老先生的「戰場回憶錄」,但也不是單純的「自傳」,在巴代的擴寫、虛構、想像後,無論多麼「貼近」主人公的生命經驗,也必然納入了巴代對這段戰爭、暴力、國家機器的理解與詮釋。正如破報記者陳韋臻在〈游離的認同/家鄉的情觸──進入《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所談到,原住民「邊緣身分」的多重脈絡,反而促成真正認同的流動能量。[9]我們也許可以繼續思考,認同是為何(或如何)流動的?身分是如何在其中被編制或錯動?「戰爭」與「國家」如何與個人生命經驗接合或剝離?……………………………..(以下省略,全文詳見卑南學彙編第一輯。)

叁、異鄉與部落,對望與回聲

肆、聲音、書寫與族群記憶

伍、代結語──文學記憶與卑南/學的生命力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2]見巴代,《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台北:印刻,2010),p24p216。為行文便利,文後提及此書,皆簡稱《走過》。

[3]這些論述策略,可見《臺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選集──評論卷》(印刻,2003)中的代表性文章,如瓦歷斯諾幹的〈臺灣原住民文學的去殖民〉、孫大川〈原住民文化歷史與心靈世界的摹寫──試論原住民文學的可能〉。

[4]可見梅家玲《性別,還是家國?:五〇與八、九〇年代台灣小說論》(台北:麥田,2004

[5]關於帝國統治與原住民領域的推移變遷,可以參考康培德《殖民接觸與帝國邊陲:花蓮地區原住民十七至十九世紀的歷史變遷》(台北:稻鄉,1999)、潘繼道《國家、區域與族群--臺灣後山奇萊地區原住民族群的歷史變遷(1874-1945)》(台東:東臺灣研究會,2008)、黃淑媚《國家勢力與原住民部落之交會──以花蓮太魯閣族為研究區界》(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碩士論文,2012)。

[6]「台籍老兵」,或稱「台籍國軍」,更精確的說應是「國共內戰台籍國軍」,指戰後以國民黨軍身分,參與1946-1950間「國共內戰」之臺灣人。定義與相關研究,參考自曾學祐,《台籍國軍血淚史》(台南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2011)。

[7]此說法可以James Clifford 為代表,他在《路徑:二十世紀末的旅行與翻譯》(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1997) ,認為認同不只是定點的、定居的思考,而是在一連串的接觸與移動中,逐漸調整、轉換與再生。

[8]巴代在自序中提到,「我仗著自己三軍大學指參學院的學歷與多年軍旅的參謀經驗,我豪氣的誇大口說:給我兩三年,準給他一個精采又逼真的戰場回憶錄。」,見《走過》,p6

[9]陳韋臻,〈游離的認同/家鄉的情觸──進入《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破報》2010722日。全文參考自http://pots.tw/node/5667,最近瀏覽日期為2013/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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